佛界易入,魔界难入
原创 2017-03-27 冯唐
像我们这样正常的、严谨的、遵纪守法的、不过早失身的、有人生目标的、随时收拾周围的、常做战略检讨的、照顾好其他人的、顺从四季轮回的、每天查看黄历农历天气预报的、不违背医嘱和父母师长的、敬畏星空和道德律的人类,午夜梦回时,一声长叹,似乎我们已经在成佛的路上走了很久,似乎我们又总觉着活得真是他妈的累啊。
更贱的是,似乎我们在这种累身和累心的状态中汲取力量和快感:我们每天都在进步,我们得到越来越多的赞扬和奖励,我们感觉自己越来越强大。
其实,我们正在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在小火不停加热的没有出气阀的高压锅,在我们成佛之前,这个高压锅有可能会爆,会飞上天。
首先,人的基因给人无数桎梏,相互制衡、纠缠、羁绊。真正能挣脱这些桎梏、获得身心灵大和谐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简单的说,佛成佛之后,一切学佛的人都是成不了佛的。我亲身经历过那个大将军和玉杯的公案故事。我拿了放大镜在灯下看一个西汉的玉剑璏,一端平面阴刻饕餮纹,另一端高浮雕螭龙纹。一个手滑,玉剑璏跌下。我下意识地等待那玉碎的一阵响动,没有,地板上竟然有一叠报纸,我下意识地捡起,拿放大镜看有否裂痕,没有。但是,我的手一直在抖,冷汗一直在颈后流淌。按照公案里大将军的领悟,我应该立刻找个坚硬的地板摔碎这个玉剑璏,摆脱人性的桎梏,我还是很仔细地把它包好,心里很庆幸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破损。
其次,没有出气阀的蒸汽锅会爆掉的。就算地球,也会有火山爆发。就算四季,也会一两天风狂雨狂。人没有地球结实,没有四季分明,如果没有阀,人会生癌、心梗、脑溢血、得自身免疫疾病。概率告诉我们,成圣的时代早已过去,所有我们这种俗汉类高压锅再修行也不会生出翅膀飞上天变成神仙的,如果没有出气阀,我们只能自己引爆自己,完成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飞行。在我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我长久地担心我老妈会不会因为欲望太多、太强烈而爆掉,然而并没有。她六十岁之前,发泄的方式是饮酒,然后唱歌。六十岁之后,不敢喝酒了,她发泄的方式是骂街,然后唱歌。她到现在八十岁了,气血比我们这几个孩子都旺很多。
再次,想装个出气阀比我们想象的难得多。习惯性做好学生的人,以为做个坏学生就像坐个滑梯顺坡儿下驴一样容易,多数人尝试了尝试会发现,一个好学生做一个坏学生比一个好学生一直做一个好学生要难多了。我老哥在我小时候是混街头的,他天生眼神儿睥睨震慑,在我小时候闷头读圣贤书的时候,他总是号称罩着我。有好几次,我老哥把我从书桌旁拎起来,领到某个二逼面前,眼神儿盯着那个二逼,问我,“你想不想抽他?”,我实在想不出要抽他的理由,我老哥长叹一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然后就放那个二逼走了。
我尽管五音缺三,但是喝高了到了卡拉OK在麦霸中间也想唱一下找一下存在感。我只会唱三首歌,一首是陈升的《北京一夜》,反正我唱京剧,非北京土著也听不太明白,一首是宋冬野的《万物生长》,反正我做的歌词,我唱错了也没人纠正,还有一首是左小祖咒的《野合万事兴》,反正我毫无音准,这首歌似乎也不需要音准,没人知道我是唱对了还是错了。我把我的三首歌经验告诉左小祖咒的时候,他已经喝多了,他严肃地对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一听就能听出来。你五音缺三唱不对我的歌,你要五音缺五个才行,而且每个音缺半个音才行。”然后他由此说开去,说个不停,他说,一些貌似容易的事儿其实是实在的创新,其实非常难,比如“为无名山增高一米”那个行为艺术,最初版本是十个裸体的人,按照3、2、2、2、1的个数叠成五层,他是十个裸人中的一个,后来,他做了个一个猪版的“为无名山增高一米”,很多人都说他缺乏新意,“可是,你知道把十头猪弄到山上、让它们叠成五层有多难吗?比十个裸人难太多了!”
落到毛笔字也一样,我在四十五岁的高龄开始临《礼器碑》,有个老弟在旁边说,“看看就得了,不要临,字写得漂亮的人太多了,万一你写得漂亮了,再写丑就太难了,你就不是你了,老天给你手上的那一丁丁点独特的东西都没了。”我开始不信,找了两个写字有幼功的朋友试试写丑,两个人都失败了,还都是写得和字帖一样。我渐渐意识到,学坏、走调、写丑其实和女生自拍不用修图软件、出门不化妆一样艰难。
佛界易入,魔界难入。佛界和魔界都入入,人更知道什么是佛、什么是魔,人更容易平衡一点,在世上能走得更远点儿。一周里,从周一到周六,走走佛界,周日睡个懒觉儿,走走魔界。一年里,日常走走佛界,假期买机票就走,走走魔界。
人生苦短,不如不管,继续任性。--冯唐
2020-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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